无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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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钟会中心】韶华胜极

姜钟性转,钟会视角下的正月十八

设定承接姜维篇《舞尽散瑛》,配合阅读食用更佳

cp主要是姜钟姜无差,但提及大量其他关系如禅维,维亮,昭会,钟会x王弼/夏侯玄/嵇康等,篇幅很少所以没打tag,请注意避雷

大量我流人物关系及行为动机解读,如有不适,请停止阅览






钟会字士季,颍川士族出身。其父老来得女,自是视如珍宝,作掌上明珠宠爱。其母严厉,钟会尚年幼时,便勒令她读书,故她年少时即精通诗书,异于常人。然而若非她本来聪慧乖觉,即便有名门教化、严母训导,只怕也是朽木难雕。生于钟鸣鼎食之家,她的仕途自然是无需担忧的,更无需说她的太傅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。承蒙先父荫庇,更兼自身机敏,平步青云,不在话下。又长于翰墨诗书之族,闺中密友,才华横溢博学多闻者不在少数,众人常常齐聚一堂,饮酒于花前月下,赋诗于山水之间,纵情风流,好不快活。诸如花名签之类的酒席玩乐之物,她亦是见惯了的,头一次玩还觉新奇,对其上签文也不免有几分深信。多玩过几回便腻了,又因每一回掣到的花签尽不相同,自然不再相信所谓谶语。这回她又搬出这乏味的游戏,只是好奇姜维会抽出什么花来。姜维从未听过这玩意儿,她于是亲自示范,摇了摇签筒,随意掣出一根来。

她漫不经心翻过来一看,这一回倒是抽出了一个新奇的。只见签上是一枝荼蘼花,题有“韶华胜极”四字,注云:“在席各饮三杯送春。”她薄唇一抿,笑问道:“姐姐可知此签怎解?”姜维接过一看,却蹙了眉,只说“且陪贤妹饮酒”,并不作答。她一连饮下三杯,见姜维仍愁着脸不说话,便笑着打圆场过了。

尽管姜维不语,以钟会之才智,岂不解其中意味。她方才以伐蜀之功,官至司徒,今日又除灭邓艾,权倾西土,其上唯有司马昭而已。韶华胜极,盛极必衰,恰巧抽得此签,颇有警醒之意。然而钟会并不以为意,一来旧日预言从未成真,二来她辅佐司马氏多年,旁人不知司马昭大举灭蜀居心何在,她却最是清楚。诚然她功高盖主,又素有野心,司马昭疑她不甘屈居人下,亦在情理之中。他自己又并非如此么?不过也是以伐蜀为由,掩饰弑君之丑闻罢了!如此一来,倒是衬得她的心澄如明镜了。若他真要杀她,她手握精兵,又加持道义,届时只需告他谋反篡魏,再略煽动魏军将士忠君之心,鹿死谁手,也未可知。再说,她现有姜维参谋,更是胜券在握。不过,眼见姜维面露哀伤之色,钟会心里倒有几分爽快。虽说姜维自归降后,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愁容,此刻她对着一行签文黯然神伤,却只为了眼前之人——她果然是怜惜自己的。钟会越发觉得无论是应对司马昭,还是掌控姜维,她都占据高地,于是越发自满,早已把签上警示忘得一干二净。


钟会起初并未想过灭蜀之战如此顺利。纵使蜀有天险,然蜀国力衰微,若大军压境,覆灭只是时日问题。兴兵伐蜀,司马昭转移了矛盾,她也可捞着军功。本来二人只求点到为止,却未料想邓艾奇袭得手,更未料想蜀主开城投降,无论对于苦攻剑阁不下、正欲退兵的钟会,还是对于各路捷报频传、见好就收的司马昭,皆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大好消息。不过眼下钟会之喜却更胜司马昭一些,因她听人来报,说姜维向她投降了。

她原先并不熟悉姜维,单知道偏远西蜀有一位将军皇后,不思母仪天下、表率后宫,却频繁骚扰魏国边疆,十余年间几乎不曾停歇。彼时她助司马氏平定淮南叛乱,无暇理会西境骚动。直到剑阁对峙,她欲作书信相劝,方才知晓这蜀国皇后的来历。姜维原也是魏臣,战乱中被蜀军俘去,后不知怎的做了皇后,又有权带兵打仗,可见是有些野心与手段,这点倒是和自己几分类似。又听闻她有文武之德,怀迈世之略,钟会素爱才学之士,不免对其更有几分向往。然而最令她仰慕不已的是,她十年如一日向北征战,似有一种极其崇高的信念。人总是如此,要么喜欢类似自己的,要么喜欢自己无法成为的。而姜维两者兼具,因此,钟会十分渴望见她一面,尤其在知晓她收到书信亦抵死不降之后,这份渴望愈发热切。

而今姜维终于来降,钟会喜不自胜,立即正衣冠、理仪容。虽听说蜀地富庶,皇后又清素节约,然不曾想这膏粱锦绣之地,竟走出个槁木死灰之人。若非她开口说话,钟会几乎不信她仍是活的。姜维一来,便向钟会言语示好,钟会本就对她有意,于是顺水推舟,与她结拜为异姓姐妹了。正当钟会折箭为誓的一刹,她瞧见姜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。那是一团能使死灰复燃的火,一束能令枯木逢春的光,姜维的眼睛一亮,整个人便有了生气。暂且不知姜维心意如何,钟会倒是极欢喜的。毕竟主动权握在她手上,姜维若依了她,那是最好;若辜负她,她即刻将其处死便是,就像过去处死那些伤了她心的女人一样。


时天下动荡,传统式微,文人名士或寄情山水,隐居避世,或饮酒纵乐,放浪形骸。不拘礼法者比比皆是,故钟会好女风之事,也并无稀奇。稀奇的是,她年少时即与司马兄弟厮混,两兄弟先后向她提亲,却全部被她拒绝了。说来也怪,她平日最喜弄权,这时候却不识时务,装出个正人君子模样来。照她自己话说,她可不屑通过联姻的方式掌控权力,只要她想,她有的是本事把这些男人玩弄股掌之间。然而,她虽是个利欲熏心的,对待情感之事,倒是难得纯净,不图利益,只要真心。凡是不合心意的,哪怕权势滔天,也不会多给一个眼色。她心里清楚,虽说司马师赏识她,却也只把她当作工具罢了,需要谋权献计时,要她做个幕后军师,需要传宗接代时,则要她做贤妻良母了。司马师逝世后,她又留下辅佐司马昭,司马昭对她尤为宠信,即使他的妻子警告他,她是个见利忘义、好为事端的女人,他也放任她来。不过她自恃甚高,在司马师身旁待过些许时日,便有些瞧不起这个处处不如哥哥的弟弟,更别说教她做妾,屈尊于那个本就看她不顺眼的王元姬之下。不知是她出身高贵,教人不敢妄动毫厘,还是她功劳显著,教人不忍加害半分,总之司马兄弟并未拿她如何,旁人也不会指指点点她不婚不育之举。这给了她十足自信的本钱,故她今日虽怀异心,却不怕招司马昭猜忌。若事态不对,届时向他稍稍服软,他或许又舍得放过自己了,一如往常这般。

钟会打心底里是感激司马兄弟的——毕竟他们既默认她用肮脏的手段争权逐利,又允许她以纯洁的身心追求爱情。以她的才貌地位,求着与她欢好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,个个花容月貌、粉光脂艳,又是玉体香软、萼蕊娇嫩。几度春风过后,却又觉没趣,美人若是胸无点墨,不过只是空有皮囊的俗物。她所寻的真爱绝非庸人,必要是志趣高雅的才女。却说她看似是个情种,真心爱慕的不过王弼、夏侯玄、嵇康三人而已。这三人无不容止出众,无不博学多才,无不清正高洁,饶是她这般骄纵跋扈,见了心仪之人也不免忸怩作态起来。

然而上天到底是公平的,钟会仕途走得顺利,情场却不见如意。那王弼同她一道长大,二人精于玄学,年少齐名,风光无限。后来钟会入仕,王弼仍潜心向学,因此二人分道扬镳了,彼时钟会笑她不知进取,后又听闻她嫁了人,更是叹恨。哪知王弼偏是个福薄的,二十三岁便病死了,钟会每每想起,仍是哀痛不已。若说她与王弼真有一些情分,与夏侯玄、嵇康之交,却明明白白是她一厢情愿了。夏侯玄清廉正直,极富名望,嵇康超凡脱俗,冠绝群芳,世人无不以之为偶像,钟会亦不例外。不过只有当真接触过,方知偶像与水面之月无异,远远观望才是美的,用手捧起便就碎了。那夏侯玄下了牢狱,无人探看,钟会好心接近她,她却假清高,给人甩脸子看。那嵇康更是恃才傲物,即使当时如日中天的钟会为交好她伏低做小,她也视若无睹,实在教人愤恨。钟会明白嵇康对自己是有偏见的,一旦料定她是个趋炎附势之人,便不肯相信她还有追求真情的心了,恐怕在这位高士眼里,她一举一动皆是为了交换权益,为了逐步高升,步步算计,很不干净。嵇康既要这么想,钟会自然也如她所愿,教她看看,所谓名望、品行、才华,在权力面前如何不堪一击。纵使她有倾世之才,得万人敬仰,也经不起钟会三言两语挑唆,假借司马昭之手轻易赐死了——那正是伐蜀前不久的事,钟会心里既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,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——她渴望权力,却也渴望爱,为何她找不出个两全法,使得鱼与熊掌可兼得?她杀死了偶像,同样杀死了矛盾的自己。或许再也没有事可让她歇斯底里了,再也没有人值得她死心塌地了。她再也不会爱了。


直到她遇见姜维。这个鬓发凝雪、眉毛结霜的妇人,消融了她冰冻三尺的心,她的爱情再度回春了。姜维待她十分敬重,举止有礼,言语温柔,即使钟会时而态度傲慢,又行为轻浮,姜维也不恼怒,皆遂她意。姜维到底也是个大人物,岂不知士可杀不可辱,她大可以如夏侯玄、嵇康慷慨赴死,以全名节,毕竟落在钟会手里,难免不流出去些风言风语。可她偏偏没有,反倒还是阿谀奉承,唯命是从的那一个。于是钟会一次次试探她的底线,又一次次得到她的退让。最过分的一回,钟会假借醉酒,夜半爬上姜维的床铺,依偎在她怀中入睡。一夜好梦,醒来却只听姜维笑说道:“贤妹何时来的?可真是吓我一跳。”钟会先赔笑着说昨夜喝多了酒,神志不清了,后又装出忧惧的样子,诉道:“邓艾自恃功高,在蜀中肆意妄为,连晋公都不放在眼里,更别说我了!若不早除了他,只怕他早晚加害你我。”姜维搂着她宽慰道:“贤妹休怕,我自有计策图他。”钟会倚在姜维胸前,见姜维毫不计较昨夜冒犯之事,又处处为她着想,自是心花怒放,一时辨不清真假。或许钟会永不会知道,在她熟睡的时间里,一根锐利的簪子几度抵上她雪也似的脖颈,却未能狠心留下伤痕。姜维手中紧握着簪子,眼里不知何故渐渐蓄起了泪。她慌忙背过脸去拭掉眼泪,又将簪子插回发间,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等待钟会醒来。

此后,钟会对姜维愈发关照,二人同吃同住,同止同息,情好欢甚,不消细说。姜维善军事,又有秘密地图一卷,每日与她一同规划行军,排兵布阵,正好弥补她实战经验不足的短板。光是这一点,便是她过去三位爱人不及的,何况姜维又极有学识,尤其在经学方面娓娓道来,实教人叹为观止。不过钟会不大喜欢这类着眼纲常伦理的学说,她于是侃侃而谈起抽象奥妙的玄学来,二人有说有笑辩论,钟会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。然而姜维最特别之处,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——这样纯粹的眼神,钟会在风华正茂的王弼眼中见过,在春秋鼎盛的夏侯玄、嵇康眼中见过。而风烛残年的姜维,她的两颗眼珠却不会随着她身体的苍老与她国家的衰败陷入浑浊,实是不可思议。

也许是父母的爱情令钟会以为恋上年长者并非怪事,又或许是她对年长者的庄严与老成有一种天然的崇拜,总之她已迷上了这个既似偶像又似朋友,实际却年长到几乎可做她母亲的女人。且说蜀国的女人似乎有着于国、于君、于夫三位一体的忠贞,蜀国先帝的诸葛皇后即是这样一个完璧无瑕之人,因此入蜀之时,钟会怀着极高的敬意在她墓前拜了又拜。单看姜维从前的行迹,钟会以为她应当也是如此,然而眼下做了亡国之臣,以死明志是自证贞烈的最佳选择,可她对自己何其殷勤,故她究竟是如诸葛那样忠君爱国,还是同自己这般野心暗藏,实际并未可知。或许对钟会而言,姜维是个随机应变的野心家,反倒对她是更有利的,如此一来,她二人合谋除了邓艾,届时她向司马昭上表给姜维讨个功名,不在话下。退一步说,姜维不图功名只求自保,也应该与她站在一条战线才最妥帖。即便是最坏的境况,姜维确有利用自己之意,但她若以为如此便能复国,便是打错了算盘。钟会虽是年轻,见识过的明争暗斗未必比姜维少,又屡次功成身退,姜维若要算计,钟会也不介意与她较量一番。更何况魏蜀国力不可同日而语,复国无异于天方夜谭,哪怕她真杀了自己,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的挣扎。因此,钟会虽不能消除顾虑,却也不认为她有何威胁,何况她现在对自己这般讨好,钟会正求之不得,哪里忍心疏远她。

却说姜维从前那样顽强抵抗,如今甘心在自己手下苟且偷生,钟会一面惋惜她屈服现实,致使自毁名声,一面又暗暗得意,原来高洁之士的确能被自己改造成符合心意的样子。钟会一直以为,与人博弈时,最好抓住对方最看重的利益,看重荣华富贵的最好操纵,看重精神气节的却最难把控。因此,钟会在权力场上如何算无遗策,都无法阻止她爱情中的败北。她心仪之人追求的境界,她永远无法达到,或者说不愿达到。她渴望纯粹的理想情怀,却也不肯放弃世俗的功名利禄——或许她对前者本来就抱着一种叶公好龙的心态,她最怕爱慕之人的高尚,反衬出她是个卑鄙小人的事实来。如今征服姜维,于她是极有成就感的。与此同时,同类的强烈直觉又暗示着她,姜维爱慕的可能也是女人,否则无法解释她对自己一再的宽容与忍让。并且蜀主仍在成都,姜维也毫不顾虑,只管教自己如何捉拿邓艾,盘踞皇宫,可见对她这个丈夫是没有一点感情的。

钟会瞧不起的男人太多,比如邓艾这样争功邀赏、耀武扬威的小家子,她自然看不顺眼;司马兄弟这样颇具城府、处处算计的老狐狸,她也是敬而远之。但蜀主刘禅这样软弱无能、知难而退的庸主,却一定是她最鄙夷的。难怪姜维绝口不提她丈夫的事情,钟会不难想象她曾有一段如何不幸的婚姻,于是越发同情起她,也越发觉得自己拯救了她。正月十五,她二人捉拿邓艾,入主成都时,钟会询问姜维是否要去看一眼蜀主,姜维阴沉着脸回绝了,于是钟会更加确信了她对丈夫的憎恨。当夜她们对饮帐中,姜维劝她功成急退,她却说自己正当进取,自然不可泛舟绝迹。其实有那么一瞬,钟会想过与姜维归隐的结局,一个功高震主的臣子,一个国破家亡的皇后,隐居是她们远离人间是非最好的归宿。然而她下意识拒绝了这种可能。她说出口的时候,仍是有些后悔,她太快暴露了自己膨胀的野心,以及不肯割舍权力的本能。姜维显然已经抓住了这一点,立即转变口风,劝她早图良策。钟会有一点点恼她见风使舵,却又高兴她善解人意。她二人的心性何其相似,绝不可能急流勇退,比起归隐山林,她们携手攻克天下,才算合情合理。

正值此时,钟会掣出了一支画着荼蘼的花签。尽管她自己不以为然,姜维却似乎将其视为凶兆了。然而当姜维掣出另一支花签时,钟会幡然领悟了荼蘼的隐喻——比起权力的覆灭,她更把它看作一种亲密关系的终结。

姜维的花签正是虞美人,上面题着“舞尽散瑛”四字,注云:“掣此签者饮酒一杯,状虞姬饮剑事。”向来冷血无情的钟会忽然控制不住心绪,夺过姜维手中花签,狠命往地上摔去。在她看来,虞美人分明比荼蘼有更加不详的意味。宁可姜维是泛舟五湖的西施,也不要她做刎颈自戮的虞姬!这样的结局,对姜维来说,实在太凄惨了,何况蜀主根本不是霸王,怎么值得她为他受苦一生,又为他含恨而死。而姜维向来愁苦郁结的脸上,也难得露出了讶异的神情,但那讶异旋即消失了,她又皱起了眉眼,缓缓道来她在蜀国的往事。

这是姜维第一次诉说她自己的事情。投降以来,她尽心竭力为钟会出谋划策,一览无余地呈上蜀国的地图,甚至亲自教她如何占有蜀地的山河,却从来闭口不谈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与故事。尽管钟会想象过姜维经受的苦难,但听她亲口诉说,仍是令人惊愕不已。她所讲述的每一个人,似乎都压迫着她,束缚着她,教她不能称心如意。然而钟会的直觉又隐约诉说,那千丝万缕制约着她的绳索,一定有一根是将她心甘情愿禁锢住的,否则她为何不肯逃脱,又不知疲倦地征伐数年?钟会实在好奇,于是愈发想要找出这根牵绊。

但她未曾想到姜维暴露得如此之快。她只是略作试探,姜维便自乱阵脚,直接摆明了答案。姜维矢口否认,又以酒醉掩饰,而后仓皇逃离,种种行迹,无一不是真相戳穿后恼羞成怒的证明。钟会万没有想到,姜维会如此抵触自己的本心。或许她不该捅破这一层窗户纸,这样她们还能维持似有若无的暧昧,可她偏偏要去求证姜维的真心,最终她得到了答案,也失去了二人关系的平衡。当然她也未必知道,姜维为了维系这个平衡,煞费了多少苦心。

于是,钟会再一次失去了她触手可及的爱。她很后悔亲手破坏了她们的关系,但一阵清楚的痛心之后,她忽然又不后悔了。她原以为姜维与自己应当是相似的,应该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。她想要权力就勾心斗角争取,想要爱情就不计代价追求,她敢爱敢恨,不管旁人如何嚼舌根,她自己定要活个明明白白。而姜维在蜀国,她的权力是诸葛亮授予的,她的爱情也是诸葛亮支配的,她从来没有自己争取过什么,无论是有益于自己的,还是伤害了自己的,她都全盘接受。更可笑的是,正是她景仰爱慕的女人,亲手安排了她的婚姻,给她戴上责任的枷锁,教她余生受尽折磨。钟会曾对姜维抱有许多幻想,一夜之间幻想尽数破碎。然而,她并没有感到如夏侯玄、嵇康那时侵肌裂骨的怨恨,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失望。她已经看不起姜维了,征服这个女人就像征服她的国家一样,虽有崇山峻岭重重关隘,但无需多作攻坚,她便会主动回防,殊不知越是后退,就越逼近投降。多想无益,钟会自知与姜维的关系已经到达极限,无论如何弥补,都无法越过今夜了。不过她对姜维仍是心存感激的,即使后来发觉姜维并不是被她驯服的烈马,只是个随地可见的战利品,至少在姜维身上,她也体验过一次胜利的喜悦。因此,钟会也不愿处死姜维——她实在太可怜了。一切平定之后,若她仍愿意跟随自己,届时也会厚待于她,许她安度晚年,若她自寻别路,也只管放她自由去罢。


然而正如姜维担心的那般,她们或许等不到一切平定之后了。翌日,钟会收到了司马昭的来信,信中说他已屯兵长安,钟会陡然意识到,这一次预言竟然成真了。她又是惊惧又是愤恨,是她助他平叛淮南,又唯一支持他出兵伐蜀,如今他位置还未坐稳,便急着过河拆桥,实是令人心寒。一时怒火冲天,被姜维尽收眼底,于是说道,君疑臣则臣必死,若是不反,唯有坐以待毙。又谏可利用魏国太后之亡,大做文章,讨逆司马昭,以正弑君之罪。这与钟会先前为自己计划的退路不谋而合,二人遂趁热打铁,当夜便设宴邀请众将,假传遗诏,宣告谋反。

在钟会原先的预想中,她有二十万兵马,又稳占道义高地,她应当是呼风唤雨的。然而眼前的大魏士兵,个个惊慌失措,面如土色,怎么看都不是一呼百应的样子。钟会这才想起,她产生了错误的预判,自己孤身久了,竟忘了大多数将士都是有家室的,他们等着回去受封还来不及,哪有理由赔上家人性命跟她反叛!一时气急败坏,只得拔出剑来,大呼违令者斩,又命人将魏军将士全部软禁。今夜成都宫中乱成一片,钟会心里更是一团乱麻,她从前虽也经历哗变,然而她总是在远离纷争的地方运筹帷幄,根本不懂得如何应对漩涡中心的危险。不知哪个关键环节出了错,她神机妙算的本事全被抑住了,思来想去一夜未合眼,也寻不出一个脱身之计。那帮士兵是绝不可能抛下家眷随她起事的,因此退守西蜀的路子不能走通,她唯有选择反攻。然而,钟会本就不善指挥军事,更别说北上之路何其难行,眼下能够仰仗的仅有姜维一人而已,她连年北伐,应付此类战斗最有经验,定有能够逃出生天的方法。于是立即派人召姜维来见,此时天刚破晓,她实在支不住,伏案小憩了一会儿。


钟会苏醒之时,惊觉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,沿着河流渐渐远离了灯火通明的皇宫。宫里人影绰绰,却是万籁俱寂,四周亦是肃静无声,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是活的,又不知将随一叶孤舟漂向何方。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,司马昭已取了天下。她是司马氏族的功臣,时人谓之子房,或许她也是时候该学张良自请告退了。河流蜿蜒,载着小舟渐渐通往一片开阔桃源,只见两侧佳木葱茏,落英缤纷,有一年轻姑娘追逐于花丛之间,焦急地唤道:“士季士季,别去为那司马家效力,留下与我一同著书立说,何如?”钟会心中惊诧,张开嘴正想说话,却发现出不了声,只眼睁睁看着姑娘的身影远去。小船并未停止前进,行不多远,又经过一片竹林,有一美人端坐其中抚琴,一曲弹毕,头也不抬地问道:“何所闻而来?何所见而去?”钟会不悦地答道:“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”依然是半个字不得出口,那美人也飘然不见了。河流萦迂,至山林深处,景色渐衰,惊见荒村老宅中置有铁笼一座,有一女子困顿其中,衣衫褴褛,气若游丝,却正色说道:“我虽是罪人,亦不敢从命。”钟会羞愤,却不能争辩,正欲起身一探究竟,水流忽变湍急,钟会脚下不稳,又跌坐回去,这时小船已驶入山洞,漆黑不见五指。待出了洞,水色忽变污浊,奇花异草荡然无存,唯余枯枝败叶,遍地荆棘,岸上再无轻袅袅美人芳踪,但见昏惨惨鬼影憧憧。忽至一处沼泽地,船再行驶不动了,渐渐下沉,钟会越是挣扎,连人带船陷得越深。更为可怖的是,那黑黢黢泥淖里密密麻麻爬出数千条蛇来,攀附缠绕上她四肢百骸,将她拖下沼泽,她失声尖叫,却连哭喊声都被淹没。

这时,忽有一人将钟会向泥潭之外拽去,她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,手脚并用,终于幸免于难。钟会又惊又怕,止不住扎进那人怀里号啕大哭,哭毕方才想起忘了感谢恩人。于是抬眼看去,只见救了她命的是个俊秀的新娘子,头顶佩的是光灿灿金簪,身上穿的是红艳艳嫁衣,面孔是完全陌生的,眉眼却又有些熟悉。钟会问道:“多谢恩人相救,可否告知尊姓大名?”她依然惊魂未定地抱着女人的腰肢,那处繁复华贵的衣物几乎扎疼她的手,然而那种触感渐渐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带鳞的光滑冰凉。只听女人答道:“我的名字叫做姜维。”刹那间,女人的身形扭曲破碎,只见凤冠霞披之下窜出一条大蛇,一口咬住了她的脖颈……


钟会惊叫一声,终于从梦中醒来,往脖颈处一摸,并无伤口,倒是出了许多冷汗。姜维坐在一旁,面上尽是担忧,见她睁了眼睛,忙上前搂着她宽慰道:“可是昨夜没休息好?别怕,有我助你,司马昭必死无疑。”钟会想起梦里鬼魅的女子,虽与眼前鬓发如银的妇人大不相同,她却仍心有余悸,不由得挣脱出姜维的怀抱。姜维似有一瞬惊诧,旋即又堆笑着问道:“莫非是做了噩梦?”钟会说道:“我梦到数千条大蛇咬我。姐姐可知此梦主何吉凶?”姜维说道:“梦蛇乃吉庆之兆,贤妹必将成事。今我见诸将仍然不服,请贤妹速斩,免生后患。”钟会听是吉言,本应大喜,却莫名半信半疑起来。自正月十五那夜,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逐渐笼罩在她心头,教雷厉风行的她变得优柔寡断起来。见她不置可否,姜维又取出地图,详细说了来日起兵北上的计划,钟会见其似有十足把握,立即令她操练旧部兵马,随时待命。

姜维领命而出,钟会亦出,前去探察关押将士。然而所到之处,士兵无不人心惶惶,将领无不兴致缺缺,又隐隐听见一些谣言,说她在宫里挖了个大坑,有异心者全部棒杀填埋。钟会勃然大怒,正想问个究竟,却见全军无不脸色煞白,气不敢出。她自知此时动怒于己不利,反而应了她意欲屠杀的传言,只能咽下委屈,忍气吞声回到自己住处。白日里姜维留下的地图仍摊在案上,她看着姜维圈画过的痕迹,心中羞愧不已,本想着许她安度余生,到头来竟要靠她移天换日,实是有伤自尊。与此同时,那阵不协调感再次涌上脑门,愈发强烈。她一时头痛,只得倒在床上闭目养神。她手里仍握着那卷地图——据说是当年诸葛氏献于蜀先帝的地图,逝世后传至姜维,如今姜维又交到自己手中——见证了蜀国兴亡的地图。灭蜀功臣,将要依靠蜀人和蜀人的遗产存活,不能不教她感慨命运无常。幸好姜维早先就谋划了一条北伐之路,一旦谋反,她便率蜀军旧部做前锋,钟会再率大军赶上,速战速决,直取长安、洛阳。当时钟会虽有反志,又对司马昭疑神疑鬼,却也不敢贸然叛变,因此按下不表。现今公开向司马昭宣战,先前计划恰好救场,果然姜还是老的辣,钟会不得不叹服于姜维的未雨绸缪,她早想好了宣告谋反后的所有可能,甚至算到了在魏将中孤立无援,只靠她们二人反击的局面……

霎时间,钟会忽觉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脊背,她彻底意会到了那不协调感的源头。原来姜维一直不遗余力,用推心置腹的劝谏包装不怀好意的煽动,用委曲求全的臣服隐瞒忍辱负重的复仇,利用她的野心,精心编织出一个陷阱,当她正式表示谋反,便会触发机关。如此想来,先前所有的不和谐感都有迹可循了。就在她一次次试探姜维的时候,就在她对姜维既猜忌又信任,既失望又仰慕的时候,姜维心里却只有唯一的念头——杀掉自己,复兴蜀国。恐怕姜维早就料到她将众叛亲离,那北伐的计划也不是为她准备,而是姜维自己一人的退路罢了!只是姜维能否依靠蜀国残兵败将,剿灭困顿此地的二十余万魏军,还未可知,司马昭又势在必得,更不会留给她苟延残喘的时机,因此姜维大可不必窃喜。落入死局的不止钟会,钟会若死,姜维并无后路,唯死而已。


正月十五夜,她们的命运就在判词中写好:钟会是假留侯,姜维却是真虞姬。一个不甘退隐,一个情愿捐躯,活着皆为殊途,至死方能同归。


钟会恨死了姜维,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输掉了这场博弈。从前她能玩弄人心,无非是识破了对手真正的企图,而后对症下药,置之死地。可是钟会始终不懂姜维所求为何,她口是心非,每一个决策都有违理性,又逆来顺受,每一个选择都背弃本心。因此,发展到如今两败俱伤的事态,对姜维来说或许并不稀奇。姜维就像一个谜,每当钟会越了解她一些,便越不理解一些。钟会实在不能明白,只是为报知遇之恩,就合该牺牲幸福吗?只是为偿提携之情,就合该放弃自由吗?她声泪俱下的泣诉并非谎言,可是为什么,她的人生明明已经千疮百孔,却还要在油尽灯枯之际,为那无力回天的汉室献上最后一丝火光?所有不合情理的线索归结一处,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真相——姜维深爱着造成她苦难人生的一切。

太荒谬了。人活在世上,总要有所凭依。或许是为了满足私欲的权财,或许是为了拔高精神的学问,或许是为了成全名望的气节,人人追寻着彰显自身的价值;或许为了家族,或许为了爱人,或许只为自己,人人寄托于客观存在的真实。可是姜维,在她身上看不到对钱财的贪恋,看不到对声名的向往,看不到对情欲的渴望,她不需要国君的宠爱,不需要同僚的理解,不需要百姓的认同。她一生的支撑,唯有“北定中原,复兴汉室”的理想而已。

这一理想,宏大得太过沉重,崇高得几乎飘渺了。钟会无法理解姜维执着于此,比起倾听真实的内心,她竟更愿意沉迷这种虚无的信仰!又或者说,原来这信仰的虚无,才组成了她内心的真实?于是一次次无望的北伐,变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。悲天悯人者唏嘘,愤世嫉俗者谴责,却无人想象她的幸福——她反抗着,她是鲜活的。

钟会绝不愿承认这一切。她的父亲曾是曹魏开国功臣,而她是意图篡魏的司马氏的幕僚,可在她看来,曹家的天下与司马家的天下并无不同。什么大义,什么正统,全不过是野心家瓜分天下的借口,当权者维系统治的谎言。她才不效忠任何主君,她只效忠自己,若有机会获得至高无上之权力,颠覆他司马家又有何不可?或许她也并非真心仰慕名士,只是爱着那个追求高洁的自己——难怪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爱,她从未付出过爱,她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自己。她草菅人命,又顾影自怜,什么名士风骨,什么德才情怀,与她脆弱敏感的自尊相衡,全部可以弃之不顾。多么可悲呀!原来她才是那个抵触本心的人,她什么都想得到,又什么都不肯舍弃,幻想旁人给予她毫无保留的真情,却不肯放下一丝私利,她才是那个活在虚无里的人。多么可笑呀!她原以为自己和姜维同病相怜,却发觉姜维拥有着自己前所未见的充实心灵与强烈精神。她们从来不是一路人,她越自以为是地满足于自己的精明,越自作多情地同情姜维的痴心,就越衬得自己卑鄙狭隘,越托出姜维高尚伟岸。钟会明白,她在任何方面都已无法胜过姜维,这局博弈她输得彻彻底底,甚至没有办法报复,因为姜维根本就不怕死。

可大胆如姜维,她究竟会怕什么?她什么也不怕失去。纵观她的一生,她可以舍弃亲情,可以舍弃爱情,可以舍弃性命,如今屈服钟会手下,连生前的尊严与死后的名声都舍弃了,只为拼搏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……难道她害怕失去的,恰是终将失去的东西吗?

争强好胜如钟会,是绝不允许姜维全盘赢过自己的。也许现在唯一能够报复姜维的方式,便是让她和自己不清不白地死在一起,从此旁人忆起她,亦会想到自己。一想到此,钟会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。即使她夺了天下,换了日月,最终也难逃生老病死,在史书上平平淡淡留下一笔寿终正寝。她若同姜维共赴黄泉,二人的名字便将世世代代捆绑纠缠一起,留下或旖旎或血腥的传说,还有比这更轰轰烈烈、更令人着迷的结局吗?钟会忽然也什么都不怕了。她甚至张开双臂,似要拥抱这不知何时降临的甜蜜的死亡。


时至正月十八,天色阴惨惨分不清黑夜白昼。远处传来听不真切的隆隆声响,或是死神的号角,死亡已经逼近了。钟会走进宫殿,原本乱哄哄的将士们忽地噤声了,气氛煞是肃杀,但那躁动的眼神已然出卖了他们的私心。不过钟会不予理会,她从不把无名小卒放在眼里,只是一如往常般昂首阔步向殿堂中央走去。隆隆声愈来愈近,隐隐听见鼓角齐鸣。宫殿内鸦雀无声,众不敢言。姜维恭恭敬敬向她行礼,十分诚恳道:“此辈仍有不服之心,久必为害,请允许我乘早戮之。”钟会冷笑一声,却顺从道:“那便劳烦姐姐了。”说着,亲自分与她铠甲兵器。隆隆声愈发紧了。预感死亡降临,钟会心下不安,一把抓住姜维手臂。她早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,只故作镇静道:“殿外似有变乱,我将何为?”姜维抚上她手,坚决道:“但当击之耳。”钟会遂急命人关上殿门,令众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。然话音未落,殿门已被冲开,伴随杀将而来的乱兵,隆隆声响变作震天嘶喊。死亡如期而至。

钟会下意识攥紧了姜维胳臂,向她身后躲去。姜维却也没甩开钟会,只拼死御敌,顷刻间已手刃五六人,鲜血飞溅上她白发,亦洒了几滴在钟会脸上。一瞬间,钟会只觉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恨意烟消云散了,最初的欢喜再次灌注她的全身——她果然还是爱着姜维的。爱着向死而生的热烈,爱着视死如归的勇敢,爱着渴望到达却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,爱着想要成为却永远无法成为的倒影……

钟会既害怕又激动,颤抖着拔出利剑,从姜维身后闪出。恰在此时,一支箭矢射穿她的肩膀,彻骨之痛教她放开姜维的手,按住受伤的肩头。乱军趁这一间隙冲散二人,不等钟会反应,数支飞矢又扎入她的胳膊、大腿,她扑通跪倒,剑也应声落地。又数支插进她的胸腹,她咬牙强忍,余光扫视姜维所在,万幸二人离得不远。然而还未等她疾呼救命,一支利箭已率先射中她心口。

没有预想中的温馨甜蜜、轰轰烈烈,临死之际,钟会感受到的唯有无边的冰冷,巨大的孤独——这才是死亡真正的面目!她疯也似的向姜维爬去,祈求姜维带她免受千蛇噬咬的锐痛,带她远离泥潭吞没的窒息。无论姜维是冥顽不灵的皇后,卑躬屈膝的降臣,忠肝义胆的偶像,狼心狗肺的仇敌,她都是眼下唯一拯救自己的人。但姜维亦陷入了苦战,无暇顾及自己,锥心的疼痛几乎夺取了钟会全部意识,她两眼一翻,直直栽下身去。

倒在地上的时刻,钟会回光返照,想起许多故人往事。从前为了她高高在上的自尊,她可以肆无忌惮夺走他人的性命。不知那些人临死之前,可也有过挣扎么?她原先是希望有的,他们若不怕死,她何以宣告自己的胜利?如今她却希望是没有的,不然他们在天之灵,见她丑态毕露,定要讥讽嘲笑了。可若他们真对死不为所动,又显得自己贪生怕死、可笑可叹了。好罢!行至末路,她终能看清自己如何恶贯满盈了。她野心勃勃,贪得无厌;她恃宠而骄,得意忘形;她心胸狭隘,睚眦必报;她惺惺作态,厚颜无耻……在死亡面前,她终于得以低下端了一辈子的高傲头颅,撕开蒙了一辈子的虚伪面纱。或许落得今日下场,全是她咎由自取罢!好歹她尚有一个荒唐的结局留后人评说。可是,当她用尽最后力气看向姜维的时候,她方才明白——她才不要死在这里!她要活着,哪怕抛弃尊严,受尽耻笑,她也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……

然而,她并没有看到姜维的面容。姜维或许感应到了她的求救,或许没有,还来不及确认,一个面目狰狞的士兵已提刀横在她面前。这便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,之后一切光景消散,唯余白茫茫一片大地。



听说钟会起兵叛乱之时,司马昭并不意外,身边早有不止一人提醒过他,他当然留了心眼。得知钟会身死,他也毫不意外,一切正如预料,即便钟会谋反,中原将士与蜀国遗民也绝不如她所愿。然而虽无意外,他仍是为她的背叛气愤一时,也对她的死亡略表悲哀。毕竟相识已久,她也为他谋过不少好处,他不至于如此无情。她古灵精怪,聪明绝顶,却也自私自利,自命不凡,觊觎上位者的高贵,轻蔑下位者的卑贱,奉自己若操纵全局的神明,到头来也不过局中一枚棋子罢了。今身死人手,自食其果而已。不过,恐怕他讥笑她自作自受之时,她亦咒骂他狼子野心,不过运气使然罢。可她未必不知,他承载着家族的荣耀,背负着哥哥的期望,他的顾虑远比她沉重,选择却远比她凶险,自是要远比她算计更多。然而她这般唯我独尊,即便知晓,也未必能理解罢。于是这场君臣间的博弈,她又输得彻底了。

短暂的惋惜之后,司马昭很快趋于平静,甚至感到一阵轻快的喜悦。持续了些许时日的成都之乱终于平息,他即刻命人着手治蜀事宜,又吩咐将蜀主迁至洛阳居住。


却说成都哗变之时,刘禅惊惧不已,每日躲避偏殿足不出户。如今听闻晋公接自己去洛阳的车马将至,简直如释重负。刘禅即刻收拾行装,挑拣出几样珍宝、二三美妾,又清理了屋子,摸出隙壁中一封密信。收到此信时,他极是头疼,恨不得立即烧个灰飞烟灭,免得日后引火上身。他的妻子是他见过最奇怪的女人,她不可理喻到难缠,又深明事理到安心。不过眼下,她教他再也放心不得了,这封密谋复国之信要是让晋公的人看到,他二人好不容易捡来的命就要给她白白害死了。不过,刚烈如姜维,大概早就死于乱兵了罢。得知他懦弱至此,恐怕她做了鬼,也要阴魂不散飘在自己身旁,痛斥自己辜负先帝遗志罢。他倒也不怕这个。毕竟她一贯如此,幽灵似的游荡在敌国边境,夜叉一般出没于自家皇宫,从来活得不像人的样子。他都被她看低了三十多年,哪还受不了余生的折磨呢!

晋公的车马到了。刘禅看了一眼烧得正旺的炉子,终是将那密信放入里衣贴身藏好,带往她曾许诺接他前去,却永远去不了的地方。



姜维掣出的虞美人签,酒令乃是效仿虞姬饮剑。钟会同姜维一道解签,刚看一眼这行文字,便骂骂咧咧掷了这枚花签,仿佛遇着晦气的是她一样。钟会那荼蘼花签显然也不是什么吉兆,她却满不在乎,还是自己若有所思,悄悄把它藏过不语。不过,难怪钟会并不会把自己同荼蘼花想到一处去。胭脂朱唇蔻丹锦袍,无不明艳,封官加爵列侯增邑,无不贵尊。她活色生香,又意气风发,俨然正值鼎盛韶华,又如何比作暮春之花呢?硬要作比,她大概会哀叹自己生得太晚些罢!像她这样聪明狠辣,野心十足,若非生于三足鼎立的时代,天下格局恐怕另有变数。可惜她偏生在这时候,大浪淘尽明珠,余留沙砾。她再是非凡,错过了百花争春的热闹,便只剩孤芳自赏的寂寥了。

姜维喝醉了,帐中亮堂堂、暖融融的光景,已看不真切,远方空落落、冷清清的虚象,却越见清晰。姜维只觉自己坠入幻境,不知身在酒宴还是灵堂,不知眼前是美女还是骷髅,时而喜气洋洋,时而鬼气森森,时而满地鲜红,时而一片苍白。渺远的高空隐约传来一个声音,教她不必如此,是该停止一切了。仔细一听,却是钟会的声音。原来钟会见她出神,唯恐她忧思过度,便教她不必行饮剑事,只同荼蘼签上酒令一样,各饮三杯送春便好。姜维笑着允了,于是二人各自又饮三杯。然而这三杯送春,送别究竟何人,只有姜维心里明白。

第一杯酒自是送别邓艾,她斗了半辈子的敌人,方才被她和钟会联手押入囚车。他遭人诬陷是实,居功自傲亦是实,故惹祸上身,也是情理之中。他害她山河破碎,如今恶有恶报,她心中不可谓不痛快。

第二杯酒则是送别钟会,纵使她暂时委身于人,与其姐妹相称,却一日不曾消灭心中厌恶。若非为了争一口气,她宁受剔骨削肉之痛,岂肯享偷香窃玉之欢。她害她颜面尽失,来日定要报了这仇,方可解恨。

然而这第三杯酒到了嘴边,她再喝不下去了。她确有一计,既可除仇敌,又可复汉室,只是她自己的性命与尊严,也被一并赌进去了。她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,却在见到荼蘼花签的一刹,忽然动摇了决心。她倾尽一生追求的理想,似乎已然走向覆灭了。可汉室究竟是什么?她从未见高祖如何斩蛇起义,未见汉武如何征战四夷,甚至未见昭烈如何逐鹿中原、雄踞蜀地,她亲眼所见的只有她丈夫如何寻欢作乐,贪生畏死,心甘情愿将江山拱手让人。任凭卧龙如何鞠躬尽瘁,亦无法令汉室起死回生,甚至无法阻拦蜀国官员见利忘义,明哲保身,毕恭毕敬向汉贼俯首称臣。她穷极一生反抗夫君的庸弱,反抗同僚的悲观,反抗天命的无常,最后却只见证自己何其荒唐。最后关头,幸得指点迷津,她终可顺大势所趋,不必一意孤行了。

姜维苦笑一声,仰脖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。至此,她已是送春完毕了——葬送一个当牛做马,却被主子无情宰杀的可悲之人;葬送一个机关算尽,却误算了自己性命的可笑之人;葬送一个执迷不悟,至死不肯回头的可怜之人。不过,她才不觉得自己可怜呢!有的人见惯了严寒冬雪,就不相信有烂漫春花了。他们才最是该怜悯的。

随着最后一缕春光逝去,大汉四百余年繁华终到尽头。丝丝天棘攀过残垣断壁,一个崭新的王朝已露出头角,迎接属于它的盛夏,而后夏去秋来,又进入周而复始的四季轮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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