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心

童话

改编自《海的女儿》

一个关于不灭的灵魂的故事

祝大家儿童节快乐

根据古籍记载，遥远的海洋深处住着神秘的人鱼一族。他们有着与人类无异的半身，却比人类多出一条鱼尾，他们哭泣时流下的眼泪，会化作价值连城的珍珠。不过，陆地上的人类谁也没有见过人鱼，因此只把它当作一个美丽的传说。

然而，人鱼是真正存在的。只是他们居住的地方与人类世界相距甚远，他们又无意于陆地，渐渐就和人类隔绝开来。人鱼族崇尚顺其自然，海洋是如此广阔，他们可以在任何一片海域安家，过着自给自足的、和平安乐的生活。人鱼族拥有长达三百年的寿命。其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鱼也曾游历四方，但越是有见识有阅历的长者，就越是不认可陆上的世界。人类太不可理喻了——智慧的老者如此说道。只是因为贪婪、傲慢、愤怒、偏执，人类就肆无忌惮地发起战争，勾心斗角地谋害同类。于是，人鱼族对人类更加避之不及了，也渐渐不再对孩子们说起人类的事。若有好奇的小人鱼问起陆上世界，他们就说出人类的种种不好，让小人鱼安心地留在无忧无虑的海底。许多小人鱼听了父母的话，便不再向往陆地，也对人类抵触不已。于是，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建造领地或者装扮模样上去，等待一场浪漫的相遇，然后诞下一条新的生命，享受几代同堂的天伦之乐。

有一条小人鱼跟他们不太一样。他的名字叫做姜维，是一个孤僻的古怪的孩子。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，而他的父亲正是在探索陆上世界的途中死去的。可他似乎仍不害怕，他不顾及母亲阻拦，总是要游到海面上去看一看。尽管每一次，他都不曾看到人类，但是他发现海上的世界并没有族人说的那么糟糕。他看见过巍峨的高山，葱郁的树木，成群的飞鸟，孤独的明月，这一切是在海底永远也看不到的。他喜欢坐在礁石上，让风吹拂着他柔软的长发，让阳光照耀着他优美的鱼尾，青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，像缀满了翡翠。很快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，同龄的伙伴们收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来布置家园，他却只在自己的领地上摆放一座石像。那石像是他从人类的沉船里找来的，雕刻的是一个英勇的战士。石像的手里本应该持有一柄宝剑，但它似乎在海难中被摔断了。他常常拿着那把断剑，在石像之下尽情挥舞，仿佛自己就是一名真正的将军。

 

一个偶然的夜晚，他来到了人类的世界。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，只知道浮上水面时，已经能看到沙滩，还有远方的城市。他借着潮水来到沙滩上，静静眺望，远处的灯火明亮温暖，隐隐能听到弦乐声、车马声和人们的谈笑声。他很想去那里看一看，却只能止步于此。

忽然间，他看到一个人影向海边走来。他又惊喜又惧怕，于是退回海里，找到一块礁石躲藏在后面。他见到了真正的人类！这个人类和那尊海底的石像一样高大英俊，只是这个人并不仗剑，而是轻轻摇着一把羽扇。这个人来到海边，静静凝望着夜空。于是他也抬头望向夜空，只见今夜格外晴朗，满天星辰清晰可见。当他仰着头，陶醉于星空时，他忘记了遮掩，于是那个人类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存在。

“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鱼！”那个人类惊讶地说道。他惊慌地低下头，想用海浪掩盖自己的身躯，却听见那个人类用温柔的声音呼唤他。

“别怕，小人鱼，我不会伤害你。若你相信我，就请允许我过来看看你。”人类如此说道。他从海水中探出半个脑袋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眼前的人类。这个人好像松柏一样挺拔，高山一样威严，眼睛比北极星更明亮，气质比白月光更圣洁。一股莫名的渴望驱使着他向这个人游去，直到手肘和胸脯都贴上黏湿的泥沙，潮水再也沾不到他的尾巴。

“如果我拥有人类的双腿就好了。这样我就可以站起来，走到那个人身边去！”他不甘地摇摆着鱼尾，它在海洋里是那样灵活，可现在却笨拙不堪。他看到那个人向他走来，衣摆下端沾上泥泞又湿又脏，那个人却毫不在乎。那个人蹲下身，微笑着向他伸出手，他不由自主地上前牵住。

“小人鱼，你可是迷路了，怎么会来到这里？”

“并不是迷路！我来这里是因为……我想了解陆上的世界，我想见一见人类！”

他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，他终于触及到生命中的第一个人类。那个人的手心非常温暖，这是属于人类的温度，不像海底的人鱼，身上永远是冷冰冰的。他紧紧握着那个人的手，舍不得放开。那个人似乎也没有被他怪异的热情吓住，反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。

“小人鱼，你真特别。我想人鱼一族应该是满足于海底的生活，才选择与人类长久互不相干的。你又是为什么想要知晓人类的世界呢？”

“我、我不知道……我只是不想无聊地度过我的一生。”

那个人惊讶地愣了一下，随即摇着羽扇笑了。他如愿以偿地在那个人的口中听说到许多发生在这片陆地上的故事。

这片陆地上曾有一个繁荣强大的国家，可现在这个国家被分裂成三，他来到的正是其中的蜀国。而那个人叫做诸葛亮，是蜀国的丞相。蜀国的皇帝不久前才去世。那是一位仁爱的君主，身上流淌着旧皇族的血脉。可是北方的旧都却被奸臣占据，被改造成一个残暴无度的国家。他一生梦想着复兴那个统一的国家，让流离失所的人民回到家乡，回到那个和平的仁世，可惜他至死都没有实现愿望。现在丞相接下了这个遗愿。丞相是这片陆地上唯一的占星术士，夜观天象便可料知战局，正是因此，丞相数次挫败敌人，维持住蜀国的安稳。可是蜀国太弱小了，没有英勇无畏的战士，光靠丞相的智谋，或许很难与实力强大的敌国抗衡。而且，丞相已经透过星象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——他将会在六年之后死去。

小人鱼听到此处，心中又悲伤又惋惜。这位人类丞相跟他母亲年纪相仿，但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鱼长者都更博学、睿智。然而，丞相的人生很快就要走到尽头，人鱼却有漫长的余生。他发觉人类的生命竟是如此短暂，不由得想要流下眼泪。可是人鱼没有眼泪，于是丞相只看到他颤抖肩膀的样子。

“小人鱼，你怎么了？”

“我没事，丞相，只是一想到你的命运，我就有些伤心。人鱼拥有三百年的寿命，如果人类也能活得这么长久，或许你就可以实现理想了。”

“你无须为我伤悲，小人鱼。尽管人鱼能够活三百年，但是人鱼死亡后就会化为泡沫，再也留不下痕迹。虽然人类的生命短暂，可是人类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。人类即使死去，这不灭的灵魂却能留存于世，使得人类永不消亡。”

“不灭的灵魂？”他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光，不过他又很快垂头叹气道，“可是我的族人从未说起过不灭的灵魂，想来人鱼应该是没有的。”

“人鱼和人类有不一样的本质，你并不需要执着于此。”丞相抚摸着他额前的湿发，慈爱地对他说道，“不过我真高兴遇见了你，小人鱼。你拥有着陆上世界最美好的品质，你的智慧、勇气和同理心甚至超越了许多人类，我多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同伴！可惜你终究要回到大海里去。在此之前，我想记住你的名字。小人鱼，你可有自己的姓名？”

“姜维，我的名字叫姜维！我不想回去海底，丞相……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变成人类呢？我想要成为你的同伴，我想要像人类一样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。”

他见丞相起身要走，连忙拽紧丞相的袖子，不肯让丞相离去。丞相露出了更为惊讶的表情，但并不应答，只是轻轻抱了他一下，拍拍他光滑的脊背，又将他推回海里。

“我曾经在古籍上读到过，有一种药水能让人鱼褪去尾巴，长出人类的双腿。这种方法或许可以帮助到你，可是这太过残酷了。你虽然能够像人类一般走路，但你走的每一步都会令你痛不欲生，就如同被利刃切割、被烈火炙烤那样！”

“我不怕！”他的脸色煞白，连声音也在颤抖，可是他仍然咬着牙关接受。

“人鱼变成人类，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改变。一旦你选择喝下药水，你就再也不能回到海里了，否则你会立刻变成泡沫，消失得无影无踪！”

“我不怕，丞相。如果我能成为人类，拥有永不消逝的灵魂，哪怕只让我活一天，我都愿意用余生交换……”他的脸色已经惨白，却还是坚定自己的选择。

“可即使你能忍受这许多苦楚，变成人类的人鱼也未必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——除非你能够得到这世上另一个人类全心全意的爱！当他对你比对任何人还亲近的时候，当他无条件信任你、包容你的时候，当他把全部的情感与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候，你就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个灵魂。这样等你死后，人们就会建造一座坟墓，把你和他的尸骨葬在一起，让你们的灵魂永远相依。这是我所知晓的唯一的方法。如果你不能让另一个人类为你一心一意，让他为你分出一半的灵魂，你死后依然会变成一滩泡沫。”

“我……我会努力做到的。”

他垂下眼，喃喃地说道。丞相笑着摸摸他的头，说道：“这个选择将决定你的一生，你得仔细考虑。残酷的人类世界究竟值不值得你放弃安心的海洋生活，你先回去想一想吧！如果你还是愿意成为人类，在三天后的夜晚，你到此处来见我，我会为你带来药剂。”

 

他回去找到他的母亲，兴奋地和她说起这件事，他的母亲却流露出十分忧伤的神色。她悲哀地叹道：“你不要想得太天真了。你要怎么保证自己得到另一个人类全心全意的爱呢？” 

他很有信心地说道：“我会向那个人付出全部的爱与忠诚！”

母亲继续叹道：“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。若是那个人辜负了你的真心，你就会像人类一样早早死去，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来了。”

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情，但他很快便坚定了决心，对母亲说：“可是我总要先去尝试一下！如果我什么都不做，我就一定没有机会得到永恒的灵魂，我只能变成漂浮在海面上的泡沫，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。”

母亲几乎要哭出来。可是人鱼没有眼泪，她只好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，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挽留道：“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！你要是去了人类的世界，我以后如何再见到你？我已经失去了你的父亲，我不能再失去你了……”

一想到要永远离开独自养育他长大的母亲，他不免感到心痛。但他还是摇摇头，坚定地对母亲说：“你不必为此担忧，母亲。如果你想起我，就经常来海边看看，我会在沙滩上向你招手问候。就算一百年以后，我比你更早离开这个世界，我会让他们为我立一座坟墓，让他们将我的尸骨埋在沙砾中。或许有一天，潮水会将我带回你的身边。”

他轻轻吻了一下母亲的脸颊，母亲的表情依然很哀伤，但他却感到一阵坦然。他轻快地向浅蓝色的海面游去，故乡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远，越来越小，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海底。

 

“姜维，你果然来了。”

当他再度浮上水面的时候，丞相正等在那里。他的心怦怦跳起来，怀着无尽的期待朝岸上游去。丞相向他走来，蹲下身子抚摸他搁浅在沙滩上的尾巴，人鱼的鳞片在月光下显现出绿松石的色泽，是在人世中尤为罕见的美丽。他看见丞相眼中似乎有一丝怜惜之意。

“你真的要舍弃这条漂亮的鱼尾吗？”

“我愿意，丞相。请让我喝下那种药水吧！”

丞相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水，它泛着浑浊的深绿，好像装满了藻类，又散发出一股鱼腥气。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瓶药水，一口气喝了下去。一瞬间，他只觉得自己被一把锋利的斧头拦腰斩断，痛得昏死过去。等他醒来时，他发现自己不在沙滩上，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。

他看向窗外，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，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，也照得他身上暖洋洋的。他欣喜地发现，他的鱼尾已经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人类男子才拥有的健硕的长腿。他立刻伸手去触摸双腿的肌肉，却只换来一阵剧痛。

忽然间，房门被人打开，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未着寸缕，因此瑟缩起来，用长发掩盖一丝不挂的身躯。幸好来者正是丞相。丞相为他穿上衣服，帮他扎起头发，将他打扮得俨然是一个人类青年的样子。穿戴齐整后，他站起身来，想要尝试如何行走。正像丞相告诫他的那样，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他疼得一个趔趄，若不是丞相眼疾手快搀扶住他，他就摔在地上了。丞相安慰他慢慢来，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，陪他在自己的寝殿里缓缓踱步。他挽着丞相的手臂，心想自己情愿忍受住这无尽的痛苦。

很快，不需要丞相的帮扶，他就可以独自行走奔跑了。丞相又教他如何骑马，很快他便学会了骑在马背上挥刀射箭。又过了一阵子，他已经可以独立领导一支军队。蜀地的士兵百姓无不惊叹于这个年轻将领的技艺，但是丞相保留住了他的秘密。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原来是一条人鱼，他害怕自己因此被视为异类。

每个夜晚，结束了一整天训练的他都会趁大家睡着以后溜出卧室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让灼烧般疼痛的双脚贴着冰凉的石板，以此得到一丝慰藉。他低头抱着膝盖，心中时而会想起曾经的尾巴。有时丞相会陪他坐在一起，指着天上的星宿，跟他说起一些难懂的占星秘诀。有时丞相又会带来刚调配好的药膏，只要丞相给他擦上，他就觉得那些疼痛都消失不见了。丞相抚摸着他的双腿，就像海水抚摸着鱼尾一样，让他感到舒适安心。

“丞相，你曾经说过，只要人鱼能够得到另一个人类全心全意的爱，就可以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，对吗？”这天夜里，他忽然问道。丞相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，抚弄着他的头发：“是的，千真万确。”他于是紧紧抓住了丞相的臂膀，仰着头，十分诚恳地说：“那么……这个人，可以是你吗？”

月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很明亮，强烈的期盼在他的双眸中像海浪一样翻涌流转。可是丞相却苦笑着摇摇头，拒绝了他的请求。

“不可以，我已经把我的灵魂献给了先帝，我没有多余的灵魂再分给你了。不过，你仍然有希望拥有一个永恒的灵魂。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值得你付出忠诚的人类，你应该去争取得到他的心。”

 

丞相领着他回到了蜀国的都城。这天正是新帝的加冕仪式，举国上下洋溢着欢庆的氛围。丞相见到皇帝，立刻虔诚地下跪行礼，他也跟着跪下，不敢正眼去看这个年轻的皇帝。

“你就是丞相在信里提到的，姜维？”皇帝走到他面前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将军。

他点点头，慎重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。皇帝看上去纤细小巧，穿着雍容华贵的绿色锦衣。皇帝的相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美丽娇贵，那肌肤像雪一样洁白，又像花瓣一样柔嫩，最令人着迷的还是那双像海一样深邃的灰蓝色的眼睛。他只瞥了一眼，就害羞地低下头去。

“这是先帝的儿子，也是我们未来的君主。他像他的父亲那样宽厚仁爱，我们应当竭力辅佐他，带他回到北方的旧都去。”丞相微笑着说道。

“我叫刘禅，是这个国家的皇帝。你叫我阿斗就可以了。”

皇帝友善地向他伸出手。他感觉自己的心再次激烈地鼓动起来，他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要追寻的，为他分享灵魂的人。他捧住皇帝的手，在那细嫩的手背上轻轻地印下一个虔诚的吻。

 

六年以后，丞相果然如占星术所的预言那样，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安静地逝去了。蜀国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，人们将这位伟大丞相的灵柩埋进他们敬爱的先帝的陵墓。

人鱼即使再伤心，也是无法落泪的。这一天，身为人类的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。它当然不会变成珍珠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滴，流进嘴里有一股大海的咸涩。但他很快就擦干了泪水。丞相已经获得了永不消逝的灵魂，即使丞相的身体化为尘土，这个世界也会永远记得丞相的存在，丞相的意志和精神会流传下去，影响后世无数的人类子孙。这样想来，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太悲伤的事。

皇帝把丞相视作亲生父亲一样，因此对于丞相的死，皇帝哭得格外伤心。于是，他向皇帝说起有关永恒的灵魂的事情，希望能够带去安慰，可是皇帝一脸迷茫，依然不停地抽泣着说相父再也不会回来了。他不知道如何再说，他的心也一样为丞相的离去破碎。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皇帝面前表现出脆弱，因为他已经继承了丞相的遗愿，要为皇帝和这个国家勇敢地战斗。他望着皇帝瘦弱的背影，在心中默默发誓：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，热爱他，守护他，为他献出我的生命！

 

时间渐渐过去，他已经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将。虽然他不能维持像丞相那样的胜绩，但他从未放弃抵抗。蜀国的大臣们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将军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排斥，他的刚直和顽固也为他招来许多敌意。幸好皇帝十分信任他，总是提拔他，赏赐他，还把邻近自己卧室的房间分给他居住。他感激皇帝给予的一切，也更加坚信总有一天，皇帝会为他分享出一半的灵魂。

然而，他有时候也看不透皇帝的心思。敌国的将领称皇帝是一个昏庸暗愚的君王，而皇帝也总是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，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。皇帝很少向他诉说心事，而总是微笑着聆听他，却从不发表任何意见。这有时会让他无所适从。

直到有一天，皇帝意味深长地叹息道：“我们的国家正在衰弱，而我能够做到的太有限了。”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拧紧了，连忙对皇帝说：“请陛下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。我会一直陪伴着你，为你战斗到底的！”皇帝看着他，笑盈盈地说：“有你在，我就放心了。不过，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逞强。或许我们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。”

皇帝领着他来到自己的寝殿，让他坐在铺着蚕丝被的大床上。“你征战许久，一定受了很多伤吧？我想看一看。”皇帝忽然对他这样说道。“都是小伤，没什么好看的……”皇帝没有理会他的嘟囔，将他包裹在外的铠甲和衣物一一除去。不出所料，他的胸腹和双腿上遍是打仗时留下的伤痕疮疤。

“唉，你竟然为我受了这么多苦！”皇帝的眉眼顿时变得忧郁。

“这都是我应该做的，陛下。”他心中很是得意，毕竟这些根本不算什么。他仅仅只是像人类一样走路，就要忍受刀割火燎的痛苦，更不要说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的时候。至于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，就更不值一提。但是他不能对皇帝说出真相，否则温柔的皇帝一定会因为可怜他而施舍他。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爱，他要的是皇帝的信任和认可，是同生共死的承诺，而不是大发慈悲的怜悯。

皇帝没有说话，而是抬手抚上他腿间的疤痕。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感到一阵刺痛，但他不敢开口叫皇帝停下。皇帝的手指像是柔软的海草，拂过他的两腿又酥又痒，惹得他不禁又幻想起全心全意的爱和永生永世的灵魂来。

“你在想什么呢？”皇帝见他走神，笑着在他脚心挠了一下。

“唔……没什么。”他回过神来，目光正对上皇帝那双比海底还要深的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。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可能早就被看穿了，因此又羞涩地别过脸去。

皇帝没有再追问下去，只是轻轻环住他的背，把脸颊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，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。他张开双臂将皇帝圈在怀里，感觉皇帝沉甸甸的灵魂通过拥抱转移到了自己轻飘飘的躯壳里。

 

某一年的冬天，敌国大军忽然降临了，领头的分别是一名战士和一位巫师。他和那个叫做邓艾的战士交手过数次，却总是落于下风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威武强壮的人类，那胳膊远比他有力百倍，那两腿也远比他健壮许多。或许正是因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，才会打败他这个半吊子的怪胎。那个叫做钟会的巫师则会使出千奇百怪的魔法，而丞相去世后，蜀国却再也没有擅长魔法的人才了。

蜀地险峻的山川或许可以暂时抵御一会儿战士的脚步，他这么想着，选择迎战那个变幻莫测的巫师。巫师也认为光靠一身蛮力的战士无法轻易攻陷城池，于是游刃有余地用各种法术戏弄着他。然而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，皇帝竟然主动开城投降了。

“陛下，请再忍耐一下！我马上就来拯救你，拯救我们的国家！”

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，巫师忽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。

“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！”巫师锐利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，“你不想失去蜀国，而我不想屈居人下，晋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。我们可以合作起来打败他，等我成为新时代的霸主，我会让你和你的陛下回到蜀地，继续做你们的王侯将相。”

他同意了巫师的提议。不过他心里可不这样想，他只想利用这个自称为天选之人的巫师，依靠那强大的魔法让敌人内斗到两败俱伤，然后再一举歼灭他们。

可惜无论是他的大志还是巫师的野心，最后都被粉碎了。那个被称为晋公的敌国领袖司马昭，亲自出征击溃了他和巫师的残兵，终结了与蜀国之间长久的战争。

他被绑缚起来，押送给晋公处置。敌军的士兵压着他的背，让他老老实实地跪在晋公跟前。他的双腿鲜血淋漓，痛得几乎失去知觉，但比这更痛的是他支离破碎的心。他愤恨地抬头怒视这个灭国仇人，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。士兵见状，按住他的后脑勺，狠狠往地上磕去。

“等一下！他已经知道错了，能不能请你们放过他呢？”

这时，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此说道。来人正是皇帝。皇帝看起来平安无事，想来已是默默承受了敌人的嘲讽和羞辱。一想到此，他就涌出了恼恨的泪水。

“对不起，陛下！都怪我力有不逮，才会这样……”

“不要再说了，请你放下这个重担吧。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。”

皇帝却只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，俯在他耳边悄悄说道。然后他看见皇帝摘下头顶的冕旒，交到晋公手上，又在晋公手背上吻了一下。

“来呀，姜维。你也和我一起效忠新时代的君王吧。”

他无法回避皇帝殷切的目光，只好也捧起晋公的手，在皇帝吻过的地方用嘴唇轻轻点了一下。

 

因为皇帝的求情，晋公最后免除了他的死刑。他们将要成为晋公的国民，跟随晋公回到北方。但是晋公决定在这里再停留一会儿。晋公没有见过大海，因此觉得十分新奇。晋公又在丞相的遗物里找到了造船的图纸，于是命人打造了一艘华丽的大船，准备在海上航行几天再回去。

他和皇帝也被邀请登船。当然失去王位和国家的皇帝已经不再是皇帝了，除了他再也没有人称其为“陛下”，都是像叫唤好孩子那样亲切叫唤着“阿斗”。晋公允许他留在阿斗身边，现在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，睡在一张床上，也不会被指责僭越。他们看起来比以前更加亲密，更加不可分割了，但他的心里总是感到一阵微妙的怅然若失。

他们站在甲板上，看到鱼儿高高跃出水面，海鸟翩然掠过波涛，夕阳的余晖洒在大海上，把漂浮的泡沫变成流动的碎金。

“大海真美呀！”阿斗忽然说道，“我多想和鱼儿一样，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片广阔的海洋里。”

他微微笑着摇头，因为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，他曾经比谁都清楚。

“你不喜欢海吗，我的好将军？”

“大海是很美丽的，可是它太寂寞，太冷清了。海里的鱼儿死去以后，就会变成浮上水面的泡沫，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。若是这样，陛下还想成为自由的鱼儿吗？”

“死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明白呢？至少它们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快乐。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，不就是为了追寻幸福的瞬间吗？”

他没有再说话。凉风徐徐的晚上，他一个人站在船边遥望，夜色模糊了天空和大海的界限，晦暗的乌云遮住了满天星辰，连月光都变得朦胧。恍惚间他看到有一个身影游到水面上，那正是他的母亲。母亲已经像一百多岁的人鱼长者一样长出了满头白发，面容也苍老了许多。她悲伤地向他摇着手，他也默默流下了眼泪，小小的水滴落在大海里，连一圈涟漪都没有激起就被吞没。

“这么晚还在看海吗？快回去休息吧，我等你很久了。”

这时阿斗忽然来到他身边，好奇地往船下张望。他的母亲沉到海里去了，阿斗只看到连绵翻涌着的黑色的波浪。

“没什么东西的话，我们就回房间去吧。”

他们一起回到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船舱。昏黄的灯光和玫红的天鹅绒毯子让房间看起来格外温馨，晋公的部下还给他们准备了银制酒杯和细纱睡衣，祝福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。阿斗已经换好了衣服，坐在床沿上，平日高高束起的黑发披散在肩，衬得那张阴柔的面庞更加俏丽。

“你今天是怎么了，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？”

“我一直在想一件事……在陛下心中，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？”

“你是我的英雄，是我最亲爱的人！”

阿斗把他搂进怀里，让他依偎在自己的胸口，像抚摸一个乖孩子一样抚摸着他的长发。

“陛下也是我最亲爱的人。”他的脸颊红得发烫，在心里默默想道。

“不过，晋公是天下百姓的英雄。”阿斗又对他说道，“是晋公结束了这个乱世，开启了新的时代。他保护无辜的人民免受战争和流血之苦，又原谅了身为敌人的我们。我们现在能活下来，都是因为晋公的宽容和仁爱呀！”

阿斗的眼里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憧憬，这让他一瞬间坠入绝望，再也说不出话来。晋公是那样高大英俊，阳光爽朗，的确是他见过的最有男子气概、最有王者风范的人。

“可是晋公毁掉了我们的国家，那是你的父亲和相父一生的心血，是他们托付给你的理想和希望！”他在心里委屈地想着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本来不敢奢望晋公让你活下来，但是他不仅答应了，还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。好了，你也开心一点吧！虽然我们不再是一个国家的皇帝和臣子，可是我们的生活并不比以前糟糕，甚至还更逍遥快活。”

阿斗高兴地抱住他，但他只感到深深的痛苦，仿佛那一半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被生生抽离了。他也用力地抱着阿斗纤弱的身体，可是无论他贴得再怎样紧，他都没有从那个单薄的胸膛里听到心跳的声音。或许这一开始就是他的一厢情愿，他从来没有得到过阿斗的灵魂。

 

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他从房间里溜了出来，来到水池边上。白天有很多人在这里游泳戏水，现在却空无一人，他于是脱下鞋袜，把痛得火辣辣的腿脚浸在清凉的池水里。他看到水面上的气泡，就想到自己悲哀的未来。他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一个不朽的灵魂了。他离开了母亲和族人，舍弃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和长达三百年的寿命，最后还是无法逃脱变成泡沫的命运。

“姜维，你还是一样一脸阴沉啊。还在想着打那赢不了的仗吗？”

忽然有一个纤瘦的身影向他走来。他认出了那张像人偶一样精致漂亮的脸，那正是曾经和他联手谋反的巫师钟会。

“怎么了，看到我还活着，你很惊讶？我也很奇怪你怎么没有死呢！”巫师恶狠狠地讥笑道，“不过，你长得又帅，身材又好，杀掉你真可惜，还不如把你变成供人赏玩的奴隶！”

巫师的言语恶毒异常，但他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。他的脸上只有郁结的哀伤和死寂的平静，这反而让巫师觉得气急败坏。

“你、你竟敢无视我，真是毫无教养！”巫师叫喊道，“我要用魔法把你升到半空中，然后丢到大海里去！”

“随便你怎么做吧。”他叹了一口气，“如果你真有那么神通广大的本领，可否让我向你请教一件事呢？”

“哼，看在我们曾经合作过的份上，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一次吧。”

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鱼的存在吗？”

“当然！我从小接受英才教育，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。人鱼住在远离人间的深海里，他们有长达三百年的寿命，过着和谐自然的生活，和人类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。人类是经过进化的高等动物，没有办法再回到海里，但是人鱼却可以通过一种药水变成人类，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上刀山下火海一样的代价。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书上看到过这些，我现在还记得那个药水的配方呢！不过，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人鱼，或许这只是旧时代的人类杜撰出来的东西。”

“这是真的。你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人鱼，是因为人鱼死了就会变成泡沫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。只有变成人类，我才能留下存在过的证明。”

“你……你是人鱼？”巫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，“你过来，我想摸一摸人造的双腿和天生的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他点点头，任凭巫师摸着他还未擦干的湿漉漉的小腿。那种紧致的结实的触感，确实和人类别无二致。巫师的双手像冰冷的海蛇，灵活地游走在他的两腿之间，让他心底升起一股不舒服的寒意。

“人鱼虽然是过时的低等生物，但好歹与世无争，又能保全长寿的生命。你又是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呢？你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权财，非实现不可的野心吗？”

他长叹一声，告诉巫师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。

“你真可笑！人类死了，只会变成骨灰，埋进地里，哪有什么不灭的灵魂？你竟然会相信那种老古董的谎言，你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彻头彻尾的蠢材！”

“丞相是不会骗我的，请你不要错怪他！是我自己的无能，没有本事让陛下全心全意地爱我。”

“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，可怜的小人鱼？你的陛下虽然还把你带在身边，可是在他心里，晋公才是真正的英雄。你已经无路可走了，你注定要化作泡沫。除非——你来爱我吧！你对我付出像对他那样同等程度的爱，作为回报，我会和你分享我一半的灵魂！”

“可是你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有灵魂，又拿什么给予我呢？”

“哼，这都被你看穿了，看来你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愚笨。好吧，幸好你遇到的是我这个无所不能的精英，我还有别的方法帮助你重获新生。”

巫师用魔法变出一把锋利的刀子，交到他的手上。

“拿去吧！把这把刀插进你的窝囊废陛下的心脏里，让这个负心的家伙的鲜血流到你的双脚上。这样，你的双脚就会重新变成鱼尾，你可以回到你的母亲和族人的身边，并且你仍然可以活到三百岁。怎么样，是不是对我充满了崇拜和感谢，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？”

他心情沉重地捧着刀子，看向那个总是一脸傲慢的巫师。不知为何，这一次他在巫师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种和自己相似的落寞。

“还傻杵在那里干什么呀？明天航行就要结束了，太阳升起来的时候，这艘船就会靠岸。等晋公把你带到北方，你就再也没机会回到海里去了！快去吧，你没有看到天边已经亮起来了吗？”

“那你呢？你之后又将去哪里？”

“等船靠岸之后，晋公就会在蜀地的都城门口对我处以火刑……能不能不要再哭丧着脸了？被你用这种眼神看着，真让我觉得恶心。我不相信什么灵魂的说法，所以也不担心自己死后会归去何处。你不需要为我的死感到悲哀，我只是顺从自己的意志而活，并不后悔走到这一天。”

“好吧。不过，既然晋公要你死，为什么还把你带到船上来呢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也许是因为我也没有见过大海吧……”巫师冷笑一声，脸上又露出一贯的刻薄，“对了，你要是舍不得杀掉你的陛下，上岸之后就来送我一程吧。毕竟火刑是只有高贵之人才能接受的处罚，软弱的家伙们是永远学不来的。”

 

他回到房间里时，阿斗仍在熟睡，浑然不知自己性命垂危。他握着匕首向他曾经的陛下走去，颤抖地举起双手，刀刃在黑暗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冷光。阿斗仍然放松地闭着眼睛，像婴儿一样酣眠。他俯下身，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，又牵起阿斗的手，轻吻他的手背。

“陛下，很抱歉……”

他在心里默默说道。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睡梦中的人，无声地离开了房间。

再次回到甲板上，那个巫师已经不知所踪。太阳就要升起来了，朝霞染红了半边天，模模糊糊能看到远方的沙滩和城市。那是他遇见人类，变成人类的地方，是他在人间的故乡，但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他人的国土了。

他面向朝阳升起的地方，纵身跳进海里。一接触到水面，海浪就像火焰一样包住他，灼烧着他的身体。他看到自己的指尖冒出许多细小的气泡，然后它们蔓延到他的四肢，缠绕住他的躯干，最后攀爬上他的脸，吞噬掉那双凝望着人间的眼睛。他再也看不到什么，只觉得自己轻盈地升向水面，变成浪花上漂着的白色浮沫。

但是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停留在海上。泡沫迎着温暖的阳光继续向上蒸腾，飘到很高的天空上去，那里飞扬着许多美丽的飘逸的灵魂。他看到那些泡沫又慢慢聚合起来，像凝成一朵云那样，化作一个人类的形体。霞光洒在他的身上，把他透明的躯体映成绮丽的玫瑰色。

 

“姜维，你来了。”这时，他听到云层上面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。

“丞相，是你吗？请你告诉我，我将会到哪里去呢？”他大声地呼喊着，即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风一样虚无缥缈。

“到我们这里来呀！”他听到另一个低沉的慈爱的声音对他说道，“勇敢的小人鱼，你像我们一样，为了实现理想而奋斗一生，你忍受着孤独和痛苦，并且坚持下去了。你已经进入到天上的世界来了！”

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，投下一片灿烂的光辉。他看到两个金色的身影在天际出现，向他微笑着招手，呼唤他飞到他们的身边去。

“丞相！还有……先帝？难道说，我也能够拥有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吗？”

“是的，好孩子。你表现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！”丞相回答说，“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，除非得到来自一个人类的爱，是外来的能量维系着人鱼的永恒。但你依靠自己的力量，升到天上的世界来了，为你自己争取了一个灵魂永存的机会。通过你的善行，三百年以后，你就可以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！”

他向先帝和丞相高高地举起双臂，幸福得几乎要落下泪来。他们各自牵起他的一只手，带领他朝太阳的方向飞去。

“或许不用等那么久！”先帝对他说道，“我们可以飞向更加广袤的天地，为干旱的土壤降下甘霖，为挨冻的百姓带去阳光。人间每天都有许多新的生命诞生，我们可以为孩子们传播忠义和仁爱的精神。当孩子们回想起我们的故事，我们的灵魂就会飞到他们身边，而他们并不会察觉到。如果你遇到一个好孩子，使他愿意热爱他的国家，坚持他的理想，为他身边的人带去善意和快乐，那么你就能够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。但是当你看到一个冷酷的孩子满不在乎地嘲笑先人的努力，而悲哀地哭出来的时候，那么每一滴眼泪都会使你经受的考验延长一天。”